他的目光,落到了文正诚的身上。
文正诚沉默片刻,道:“一开始我确实不知潘琳琅的身份,而已不知她带着什么样的目的,当年在府中,我确实最喜爱她,也确实利用这份爱意达到目的。”
文正诚不去看潘琳琅,继续说:“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,我越发觉得不对,这种不对,建立在朝堂之上。”
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我就从一个孤臣,变成了……”
文正诚没有说话,但赵瑞却很清楚。
表面上,文正诚确实是陛下颇为欣赏的忠臣,可实际上,在朝中替他说话的,多为次辅张承泽。
文正诚已经隐约成了张承泽一派,并且随着他任职军器司监正,这种派系身份越发敏感。
直到此时文正诚才明白,潘琳琅是谁派来的。
多可怕啊,对方等了二十年,才开始动用他这颗棋子。
文正诚垂下眼眸,深深叹了口气:“但我已经没有拒绝的余地了。”
“潘琳琅在我身边二十年,私下里的那些龌龊事,她比谁都清楚,”文正诚声音悲凉,“她清楚,她身后的人便也很清楚,只要我不听话……”
只要文正诚不听话,那他这个军器司监正就坐到了头。
红颜多情,可红颜也伤情,文正诚自己走入美人计的圈套里,经年沉醉,直到终于被挑破那种美人多情的假象,才终于看清一切。
悔之晚矣。
潘琳琅知道他太多事,知道文家太多秘密,他不能放任她继续活下去。
文正诚看了一眼安静静坐的谢吉祥,叹了口气:“这位谢推官说得对,我的动机,从来都不是什么情情爱爱。若非如此,我又如何会收下郑珊瑚?难道到了现在,我还能不知她是什么身份?”
情爱哪里有性命和家族重要?
他若是敢拒绝郑珊瑚,就说明他起了疑心,所以他捏着鼻子忍下来,佯装宠爱和迷恋。
赵瑞道:“文大人,你可有证据?”
文正诚说的不是别人,是当朝次辅,是文渊阁的阁老。
张承泽官运亨通三十载,从一个小小的进士到如今的天子重臣,不可能单凭文正诚的几句话便能落马。
文正诚沉吟片刻,他道:“有些话,我需要同赵大人单独说。”
他的顾虑可以理解,赵瑞点点头,安排苏晨另寻一处审讯室,然后便看向潘琳琅:“潘夫人,还望你能想通。”
说完,他便跟文正诚一起离开了监牢。
谢吉祥坐在原处,看着垂眸不语的潘琳琅,轻声问:“你知道的更多,对吗?”
潘琳琅看着她眼眸中的期盼,最终挤出一个奇怪的笑:“你这丫
头,真聪明啊。”
——
军器司的案子终结,皋陶司缉拿文正诚、孙三郎、潘琳琅归案。而巧思和文子轩由于证据不足,只能另外立案,端看最后大理寺如何判罚。
如此一来,芳菲苑便也不好再停留,谢吉祥收拾了一小箱子书,跟着赵瑞的马车启程回京。
路上,谢吉祥问他:“最终如何?潘夫人是否供述案情?”
之后对于文正诚审问谢吉祥没有去,潘琳琅是否供述,谢吉祥也不知。赵瑞一直没说细节,不过她倒是知道两人听闻已经准备押解,过几日就会被送回燕京皋陶司,再行最终审问。
赵瑞垂眸看她,见她一脸认真,眼睛圆鼓鼓的,仿佛初生的小鹿那般,很是有些可爱。
“你猜猜?”赵瑞起了坏心思。
谢吉祥眼睛微微睁大,怎么也没想到他竟是这么一句,忍不住捶了他一下。
“你又捉弄我,”谢吉祥道,“回去不让奶娘给你做午食了。”
赵瑞连连求饶,最后低声道:“你放心,瑞哥哥出手还能有错?”
谢吉祥见他很是淡定,还是忍不住问:“潘夫人可有直言?”
赵瑞笑了。
他伸手在谢吉祥发团上戳了一下,然后说:“不急,待到了皋陶司,一切就能有结果。”
马车咕噜噜,带着一双小儿女回了熟悉的家。
————
夜里的琉璃庄护城司很是冷清,大狱里也安安静静,好似没有人在。
皋陶司派来的校尉似乎今夜都有事,没有单独守在潘琳琅的监牢之外。
潘琳琅抱膝坐在草甸子上,哼着不知名的歌谣。
一道黑影突然出现在潘琳琅的眼前,潘琳琅抬头看了他一眼,兀自笑了。
“矜矜业业二十年,一朝踏错,便不留情面,真是冷酷啊。”
寒光闪现,潘琳琅最后叹了一声。
“罢了,此生便如此吧。”
作者有话要说:昂本单元完结,下一个单元是比较短的主线+感情戏~直接看就好啦!
第70章鹊桥仙01更新:2020-10-1511:22:57
回到燕京之后,没过几日,燕京便慢慢凉爽下来。
一晃到了七月中,燕京倒是再无事由,谢吉祥安静在家里侍弄了几日花草,也慢慢习惯了悠闲日子。
她是悠闲,赵瑞却很忙碌。
原因无他,之前说要带回皋陶司审问的文正诚和潘琳琅,相继被人杀害在琉璃庄大狱内,赵瑞带人来回奔波于燕京和琉璃庄,就为了抓到凶手。
但是这个凶手却很难抓,赵瑞忙了快半个月,待到七月中,人也没抓到。
因此,听闻陛下还训斥他一番,罚了他两个月的俸禄,并让他在家闭门思过三日。
这个消息对于一直在家的谢吉祥压根就不知道,所以当她早起侍弄完花草,准备跟何嫚娘出去买些香料的时,看到赵瑞突然上门,还挺诧异。
“瑞哥哥,人抓到了?”
案子的具体情况她不是很清楚,因为牵扯了皋陶司和护城司之间的公事,赵瑞便没让谢吉祥跟随,自己领着苏晨等人查的案子。
所以谢吉祥确实不知案子的进展。
赵瑞比之前要瘦了一圈,但人看起来却更精神,谢吉祥仰着头看他,总觉得赵瑞似乎又长个了。
原来日日都陪伴在身边,对于成长和变化都会模糊,不会那么敏锐察觉。
几日不见,这种变化便会被无端放大,令人无法忽视。
赵瑞低头看着谢吉祥小鹿般的圆眼,看到了她眼眸中的担忧和关心,不由勾唇笑了。
“你放心,案子没什么事了,”赵瑞声音虽略有些低哑,却依旧温和,“今日过来就是要同你说案子的。”
谢吉祥便只能让何嫚娘独自去买香料,自己同赵瑞回了家。
待关好门,谢吉祥才问:“人抓到了?”
其实对于文正诚和潘琳琅被杀一案,谢吉祥总觉得疑点颇多,然而赵瑞却没有直言,谢吉祥便清醒地没有多问。
果然,等到案件终结,赵瑞便会上门告知。
“杀手趁着仪鸾司同护城司的校尉换班,潜入牢狱之大人及潘琳琅两人,杀人之后便迅速潜逃,根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。”
赵瑞声音很轻,很低,谢吉祥却能听清。
“他杀人所用为匕首,手法犀
利,一刀毙命,一看便是熟手。”
谢吉祥略有些诧异:“黑市的杀手?”
赵瑞点点头:“不仅仅是杀手,此人绝对是顶尖杀手,他来去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,若非校尉给潘琳琅送饭发现她一直不回应,都不会发现人已经死了。”
谢吉祥听到这里,心里也很郁闷。
原本以为这个案子可以拔出萝卜带出泥,牵扯出背后更大的案子,结果居然是如此。
谢吉祥叹了口气:“潘夫人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,也太令人惋惜了。”
赵瑞眼眸沉沉,此刻却没有看向谢吉祥。
他道:“仅凭一开始文正诚的口供,不足以直接调查张承泽,不过……”
赵瑞冷笑一声:“他们以为人死了就是灭了口吗?不是的,只要圣上怀疑,他们就永远不会再被接纳。”
谢吉祥抬头,看着赵瑞冰冷的眼眸。
知道这一次的失手令赵瑞动了怒。
“瑞哥哥,莫要生气,”谢吉祥柔声劝他,“只要对方动过手,就不可能一点线索都没留下。”
赵瑞没想到能听到小青梅如此软软安慰,眉目间的冷意也收敛起来。
“嗯,我知道的,我不着急,”赵瑞叹了口气,声音模糊,“可……有人着急啊。”
赵瑞想起这几日见到的陛下,他那单薄身形和苍白的脸庞,让人心中发慌。
但他不能慌。
如今所有的朝臣,圣上手中所有的忠臣,都在拼尽全力,只要能抓到一丝一毫的线索,那么……
赵瑞眸子一沉,对着谢吉祥道:“吉祥,你还记得当年的事多少?”
谢吉祥微微一愣,道:“记得的事,之前我都告诉瑞哥哥了。”
就连那本诗集上的字,也是她在回忆家中过往旧事的悲痛中,一个字一个字回忆起来的。
这个线索很珍贵,却也很……模糊。
这本诗集已经寻遍不着,当时它意味着什么,又昭示着什么,都已成为过往云烟,随着谢家那些人命成为过去。
如果再去回忆,谢吉祥确实已经想不出更多的线索和细节。
她自己也难受,也焦急,可光自己焦急,那是办不了任何事情,改变不了任何过去的。
赵瑞偏过头来,用那双深邃的眼眸认真看着谢吉祥。
曾
经如同一个小团子的谢吉祥已经长大了,她虽然身量很矮,看起来也很娇小,面容似乎也没什么改变,笑起来依旧一团稚嫩。
可赵瑞却很清楚,她早就成为心智坚定的大姑娘。
面对死者,面对凶徒,她从来不害怕,也从来不退缩。
她就如同狼群里幼兽,虽然瘦小,虽然单薄,却依旧是狼。
她继承于谢渊亭和苏滢秀的坚韧、勇敢、果决和聪慧,让她比任何人都优秀。
赵瑞轻声问她:“吉祥,你可想再回家看看?”
谢吉祥的呼吸一下子就停住了。
她想再回家吗?想回那个优雅别致的三进院落吗?还想再看一看家中的一草一木吗?
这个问题,谢吉祥竟一下子回答不上来。
心底深处,她其实是很想回去的。
她怀念家中的一切,怀念家中扩建的亭台楼阁,怀念她闺阁下面的小花坛,怀念荷花池边兄长给她系的秋千,也怀念父母的主院中,一家人经常喝茶那个郁郁葱葱的葡萄架。
家中的一草一木,一院一景,早就印刻在她心底里,让她在午夜梦回中无数次地回到过去。
也……无数次地想要寻找父母的踪迹。
可是,梦过那么多次,她走遍了家中所有的地方,却始终看不到父母的身影。
哪怕他们温和而慈祥的笑声,也都仿佛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念想。
在美丽的梦境中,她从来都没有梦见过他们。
只有白日里,只有白日里的回忆,才能让她不致于忘记父母的音容笑貌。
自从离开家,谢吉祥就下意识不往桐花巷行走,她不想看到自己的家里住了陌生人,也不敢再去看被破坏了的旧日光影。
可不敢是不敢,心底深处,她依旧想再回去看一看。
哪怕能看到一丝的旧日回忆,也是好的。
赵瑞没想到自己轻轻一句话,却惹得谢吉祥沉入长时间的沉默中,一颗心再次酸酸涩涩疼痛起来。
是啊,小姑娘再坚强,再勇敢,她依旧失去了父母,失去了自己的家。
这种深入骨髓的痛,哪怕是他,哪怕是一个健壮的大男人,也不会等闲视之。
赵瑞伸出手,把她放在膝盖上的时候拉到石桌上,轻轻放在自己的手心里。
谢吉祥微
微抬起头,红着眼睛看向赵瑞。
她张了张嘴,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口。
但赵瑞却从她的眼神里,找寻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。
“你想去,是不是?”
赵瑞哑着嗓子问,他原本看谢吉祥如此难过,便想不去就不去了。但谢吉祥的坚强超过了他的想象。
谢吉祥沉默地点了点头,她问:“如何能进去?我记得已经封禁多时。”
赵瑞想了想,只是说:“你放心,谢家旧宅还是可以进出的,我先让人打扫一番,我们明日再去。”
谢吉祥微微有些诧异:“瑞哥哥……”
她想问他家宅如何?房子是否已经被拆坏,家中的池塘还在不在,她宝贵的葡萄架和秋千,是否也还在原处。
可话到嘴边,她又说不出口了。
人都不在了,追求这些身外之物,还有什么意义呢?
谢吉祥沉默片刻,点了点头:“好,那我后日早晨等你。”
赵瑞捏了捏谢吉祥的手,道:“嗯,我会一直陪着你的,别怕。”
两个人的手一个大一小,一个白皙纤细,一个修长有力。
可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,却又是那么契合,仿佛他们天生就应当彼此携手,一起度过这一生。
或许因为沉浸在要回家的思绪里,谢吉祥一直没有注意两个人交握的手,她就出神地看着眼前的院门,一言不发。
赵瑞低头看了看,目光在双手上停留片刻,最终还是没有放开。
他舍不得,舍不得放开她。
定了要回家的日子,谢吉祥一颗心就老是浮着,中午用饭也没什么胃口,还是赵瑞哄着才好不容易用下小半碗米,然后就怎么都吃不下了。
午歇时,赵瑞回了皋陶司,谢吉祥则一个人躺在床上发呆。
她在回忆家中的点点滴滴,若是回去了,她想去哪里看?